我们先从一般性的观察开始。我们经常对人们的生活状况做出评价。比如说,某些人过得好、幸福、愉快、如意、成功等,这种状况是积极的、正面的;另一些人过得不好、悲惨、痛苦、失意、失败等,这种状况是消极的、负面的。毫无疑问,这些描述正面状态的术语“好”、“幸福”、“愉快”、“如意”、“成功”等并非有相同的意义,同样,那些负面的评价术语的意义也不尽相同。把这些差别先放在一边,在做出这些断言时,我们是在肯定一些状态,否定另一些状态,而要正确地做出这些断言,我们离不开一种价值观。价值就字面而言是指有意义性、重要性、让人在乎。人类生活如果没有价值的话,就没有质感,没有差别。
万物皆有其用。你弃之如敝履的,他人可能如获至宝。如果把人们各自认为有价值的东西放在一起,你会发现它们五花八门,找不出什么共性来。什么样的事物对一个特定的人是好的或善的,依赖于他的具体特点和环境。对于张三而言是善的东西,可以非常不同于对李四而言是善的东西,例如,1000度的近视眼镜对张三是好东西,但架在只有100度近视的李四的鼻梁上可能是巨大的灾难。许多人认为,这种价值上的驳杂经过适当的处理将不会造成很大的理论困难。对于种种我们认为是善的东西,我们问哪些善构成了好的生活、哪些因素造成了好的生活。显然,一副1000度的近视镜对张三是个好东西,不是因为它构成了张三的福利状态的一部分,而是因为它提升了张三的福利状态(缺少它或者它的替代品,张三的福利将受到影响)。
正因为如此,哲学家们将工具性的善与内在善区分开来,然后用这个区分来考察各种被认为有价值的事物。当一个事物或一种事态是因其固有的性质、而不是因其与其他事物或事态的关系而被称为善的,我们就说它是内在地善的,反过来,当一个事物或一种事态不是因其固有的性质、而是因其为其他善所作出的贡献而被当做善的时候,我们就说它是工具性的善。这样,尽管1000度和100度的两副眼镜有很大的差别,但这种差别是针对它们都是作为工具而言的;如果我们追问两副眼镜所服务的目的——维持良好的视觉,我们会发现这种目的不再因人而异,或者差异的幅度不大。当然,我们还可以继续追问,良好的视觉是工具性的善还是内在善?如果是工具性的,那么它服务的目的是什么?有了答案之后还可以进一步问下去。
大部分人都承认,生活中的许多事物只具有工具性的价值。金钱是最典型的例子。钱对许多人来说是好东西,但是,很少有人为了钱本身的缘故而喜欢钱,因为钱的好处不是内在于那些纸片或金属片之中的。钱的价值体现在它与其他价值的关联上,有了钱,你就可以去购买其他你认为有价值的东西。从价值论的观点看,内在善是我们最终关注的。这是因为,首先,内在善比工具善更为基本。一方面,如果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是内在地善的,那么说哪个东西具有工具性的价值就是没有意义的;另一方面,我们追求内在善是因为它们本身就是善的,它们是我们的目的,而工具善是达到这些目的的手段。当我们比较两个人的生活状况,或者比较一个人在不同时期的生活状况时,我们总是关心两种状况在内在善方面的差异。按照一种我们将在下面讨论的价值论——快乐是生活中唯一的内在善,如果两个人的生活包含大致相同的快乐量,那么两者在金钱持有量上的差异就无关紧要了。其次,工具善在产生内在善的效率方面可能是因人而异的。在经济学中我们经常用收入的高低来衡量生活状态的好坏,但这种衡量是以一个隐含的假设为前提的,即人们将收入转化为福祉的能力大致相等。在现实中,我们经常发现这个假设并不成立。一位高收入者的生活可能过得一团糟,而一位中等收入者的生活可能怡然自得、井井有条。
由于工具善的意义只在于它们能够产生内在善,在价值论上真正要紧的是后者。因此,我们需要关心的问题是,什么事物或事态才是终极的或者内在的善?对这个问题,伦理学史上有许多回答。根据某些东方宗教,终极的善是心灵的一种冥思状态;根据某些人的理解,一个人的最终追求应该是一种称为“内圣外王”的身心境界;在某些西方宗教教义中,最终的善是存在于对上帝的膜拜和绝对服从之中的,这种与上帝的关系将最终给服从者带来无尽的幸福。柏拉图主义者把善理解为一种独立于人类感知的实体。伦理学中影响最大、人们最为熟悉的观点是,只有某些心理状态才够得上是内在地善的或者恶的,对某些人而言,心理状态指的是快乐和痛苦这类感受,对另一些人而言,心理状态指的是欲望的满足。亚里士多德用福祉( eudaimonia, 经常被翻译为含义极其不清的“幸福”,相关讨论见第十二章)来指代人类的终极目的,并指出了福祉的构成要素。尼采心目中的终极善不是任何心理状态,而是艺术、审美上的成就。
内在善的观念依赖于一种普遍的关于人性的见解。尽管在人性的构成上看法不一,信奉内在善的观念的哲学家们大都认为人类有一组本质性的特征,与这些本质特征相适应的事态就构成了普遍的人类善。例如,边沁把对苦乐的感受看做是人类选择的最终依据,因为避苦趋乐是人性中最稳定的激情;亚里士多德说人人都追求福祉,因而它是所有人奋斗的目的地。但是,内在善的观念并非是所有哲学家都接受的。康德认为这个观念依赖于人们的经验和人类的偶然性,不具有普遍必然性,因而不可能作为伦理学的基础。萨特则认为善或价值不可能先于我们的选择而存在,它们是由我们的自由选择所创造出来的。
由此可见,价值论是一个非常混乱的哲学领域。一方面,哲学家们在哪些事物具有内在善的问题上众说纷纭,另一方面,还有许多哲学家认为伦理学不需要依赖于任何一种实质性的价值论。尽管这样,我们还是要去探索前一方面的问题。